《项塔兰》读后

数月前，友人得知我要去印度，推荐了这部小说，以便我提前了解之。但此书实在太长，断断续续直到今天才读完，还是因了很快要去孟买自我催促的结果，因为《项塔兰》的故事背景主要发生在孟买。

这个一部自传式小说，作者曾为大学哲学讲师，堕落后吸毒、抢银行、判重刑，然后越狱偷渡至孟买，用假护照新身份接触印度底层，定居贫民窟又加入黑帮等等。小说真实再现了作者在孟买亲历的种种场景，细节刻画入微。该书作者多年后在德国被捕，洗心革面后出版该书，后一直定居孟买。项塔兰，印度语原义“和平之人”，事实却是恶名昭彰的通缉犯。小说的绝妙之处在于，作者将传奇的个人经历铺垫其中，个体的自由意志造就了其丰富的人生体验。

小说最精彩的部分是前半部。从初至孟买的新奇见闻开始，逐渐铺陈展开，贯穿以印度的种种“不可思议”，同时借不同人物之口浮现出孟买各阶层现实生活的诸多矛盾并予以剖析。小说一直到主人公追随黑帮老大参与阿富汗战争都非常精彩，其间隐藏的一些线索陆续浮出水面，让故事情节的曲折性陡增。

其中，关于场景的描述、细节的刻画以及矛盾的剖析，有助于我们了解“Incredible India”。虽然印度人认为这是“外国人眼中的印度”而嗤之以鼻，但我们仍然可以从一本好书中细细领略那浓郁的异域风情。

《项塔兰》的后半部堪称败笔。自主人公从阿富汗战场幸存归来，其后在孟买发生的种种已乏善可陈，让人感觉拖沓而冗长。纵览全书，此书的另一精彩之处在于，书中的众多人物都很会“思考”。除了主人公的思考贯穿全篇，借女主角卡拉之口也道出了不少妙语。甚至其中的流氓阿布杜拉也说出了如此漂亮的话：“这世上由信念所引起的诸多作为，最漂亮的莫过于穷人的慷慨”。而最让人拍案的，是黑帮老大哈德拜的宇宙论模型及其关于善恶的探讨。

一部伟大的作品，必需具备超越世俗的情怀。《项塔兰》作为世界级的畅销书，可以说是一部很有营养的好书，却仍然称不上“伟大”。因为深度不够。一般来说，世俗是人类流于表面的共性，而超越世俗的情怀才是其潜于心底的和鸣。《项塔兰》虽然在书中借不同人物之口展现了诸多“思考”，但这些思考更像是画出了一个个沉重的问号。看得出主人公在努力思考中有所感悟，这些感悟已足以让阅读此书的人倍感欣喜，但仍不足以释放“沉重”以达臻境。

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黑帮老大哈德拜基于其宇宙论模型而提出的善恶标准探讨。表述如下：

【宇宙时时刻刻在由简单变得复杂，朝着那最终的复杂状态，或许我们称之为“上帝”的东西，如果你不相信上帝这个字眼，不妨叫它“终极复杂”，不管如何称呼它，整个宇宙正朝着它移动。凡是抑制、妨碍、或阻止那往终极复杂移动的东西，都是恶的；凡是促进、推动或加速那往终极复杂移动的东西，都是善的。】

由此而推出，杀人一定是恶，爱一定是善。但他又为自己寻求开拓：为对的理由，做了不对的事。哈德拜解释如下：

【每个高洁的行为背后都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动机。 长远来看，动机对善行的重要更甚于动机对恶行的重要。当我们为所做的坏事感到愧疚、羞耻，而羞耻与愧疚最后却消失时，拯救我们的是，是我们行的善。 然而，一旦展开拯救行动，当初我们所隐藏的秘密和动机，便会自暗影里悄悄爬出，那些行善背后见不得人的动机，会缠住我们，如果我们行善，心里带着不为人知的羞愧，那段通往救赎的路是一段陡峭的险境。 】

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善恶的尺度。作者借哈德拜之口给出的善恶标准，更像是给世俗戴上了一顶貌似科学的世界观的帽子。且不说这世上是否存在客观的标准，只要试图为自己的标准寻求借口，在我看来都是深陷疑惑之沼泽而尚未通达。关于上帝，关于生命的意义，哈德拜最后给出了一段关于真相的解释。如果说超越世俗的部分，此段大概可以代表最高水准了。阐述如下：

【没有信上帝这回事，人们不是认识上帝，就是不认识上帝。上帝不可能存在，那就是上帝存在的一个证据。 真理就是世上没有好人或坏人，只有善行或恶行，但人只是人，人因为所做的或拒绝做的，才与善恶扯上关系。真理就是任何人，不管是当今最高贵的人或者最邪恶的人，只要内心出现瞬间的真爱，在那瞬间，在其如莲花般重重叠叠的激情之中，就有了生命的所有目的、过程与意义。 真相就是我们，我们每个人，每个原子，每个银河，宇宙中每个微不足道的东西，全都在朝上帝移动。 】

最后，个人觉得有意思的是，书中谈到毒品作用于人体的机理时，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每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靠着体内所制造并释放到脑中的化学物质合成物克服焦虑和压力，其中主要的化学物质是脑内啡群。脑内啡是能纤解疼痛的肤神经传导物质。焦虑、压力、疼痛，这些都会引发本能的应对机制，即脑内啡反应。人一旦吸食任何麻醉剂——吗啡、鸦片，特别是海洛因时，身体便会停止制造脑内啡。一停止吸食麻醉剂，便要再经过五至十四天，身体才会展开新的脑内啡制造循环。在这一至两个星期间，在这没有海洛因，也没有脑内啡的黑暗、痛苦空档，人体会感到什么是真正的焦虑、压力与疼痛。】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戒毒之初如此艰难如此痛苦。有趣的是，就在我搜索内啡作用于人体的原理时，不小心发现了“吃辣的快感”的秘密：

【辣味会在舌头上制造痛苦的感觉，为了平衡这种痛苦，人体会分泌内啡肽，消除舌上痛苦的同时，在人体内制造了类似于快乐的感觉，而我们把这种感觉误认为来自辣味本身，所以，很多人喜欢辣味食物。】

可见，真相永远是残酷的，只是我们更乐意沉迷错觉：）

附：黑帮老大哈德拜的宇宙论模型：

【这个宇宙处于它多次生命中的其一，始于一场扩张，其规模之大，速度之快，教我们只能谈论它，却无法真正理解它，甚至想象它。科学家称那场大扩张为大爆炸，但其实并没有炸弹那种爆炸，或这一类的事发生。大扩张后的头几个片刻，阿秒（1/10的18次方）的头几个瞬间，宇宙像由简单小东西做成的浓汤。 那些小东西简单到连原子都称不上，随着宇宙扩张，冷却，那些非常微小的小东西6聚合成为粒子、粒子聚合成为分子，然后分子聚合成为最早的恒星。那些最早的恒星走过自己的生命周期，最后爆炸，洒开成为众多新原子，那些新原子聚合，形成更多的行星和恒星。 用来创造我们的东西，全来自那些死的恒星，我们都是由星星造成的。 那些东西，那些过程，那些聚合动作，没有一个是随意发生的。宇宙有种与生俱来的本质，这本质和它的作用和人的本性有点相似——宇宙的本质就是去结合、去建构、去变得复杂。 宇宙从几乎绝对简单开始，大约一百五十亿年以来，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得更复杂。再过十亿年，它会比现在更复杂，它正朝着谋者终极的复杂移动，我们未必能达到那种状态，但我们全部朝着那状态移动，就是我称为“上帝”东西。 我们的行星可能会被砸碎，终天，我们的太阳会死，穷我们所知，是宇宙的这一小小区域里，在复杂度上最为极致的表现。如果我们灭绝，那无疑使重大的损失，但那过程会继续下去，我们本身就说明了那过程，我们的肉体是我们诞生前四区的太阳和其他行星的后代，它们的死早就了创造出我们的原子。我们如遭小行星摧毁，或自取灭亡，那我们的复杂度，那具有意识，能够理解那过程的复杂度，会在这个宇宙的某个地方重现，有思考能力，复杂如我们的生物会在宇宙别的地方发展出来。 • 1m的国标单位：光子在约30万分之一秒内在真空中移动的距离。 • 我们针对长度单位的测量，制度一个众所周知的标准，让盖房子、分割土地这一类的事不至于一团乱。我们称那个长度单位为1M，经过多次尝试后，我们采用一种方法制定那基本单位的长度。 同样，我们也可针对道德单位的测量来制定一个众所公认的标准，好让人类事务的领域不至于一团乱。 现在，我们界定道德单位的方法，大部分的目的很像，但细节有所不同。因此，某国的神父在他们的士兵上战场时祝福他们，而另一国的伊玛目，也在自己的士兵上战场前祝福他们。卷入杀戮的每个人，都称神站在自己那一边。没有客观，放诸四海皆准的善恶定义。在这样的定义问世之前，我们会继续合理化自己的行径，同时谴责他人的作为。 当我们想找个评量善与恶的客观方式，一个所有人都认为合理并接受的方法时，最好的办法是研究宇宙的运行方式，还有宇宙的本质，那用来界定整个宇宙史的特质，也就是它不断在日趋复杂的事实。】

大禅

2017.4.22 印度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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