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栖霞山举办的“禅修之旅”,学员们正在慢慢走路,这也是一种治疗,掌握好节奏,渐渐畅通后,身体就能彻底放松。
从7月19日开始到7月26日,我在南京栖霞山住了一周,参加栖霞古寺举办的第十一届佛学夏令营。这次夏令营有500余人报名,最后录取了160人,实际报到156人,其中男生68人,女生88人。营员中90%是学生,全部营员的85%是20岁上下的大学生,还有许多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甚至还有几位高中生。另外也有许多已然工作很多年的营员,有大学教授、记者、公务员、中学教师等。南京及周边地区的营员占了约三分之一。
夏令营结束后,我自觉有所收获,故而写成感悟,以作纪念。
禅修者在栖霞寺内打坐读经。
宗教的作用
大凡世间之事,最怕“用心”二字。所谓“心诚则灵”,将一个“诚心”注入所做之事中,那么所有事物都会“灵化”。伽蓝古刹,正是诚心充满之所。
近几个月朋友们都说我瘦了,大概因为遇到了些人生的挫折与迷茫,在焦虑中消磨自己的灵魂,以致形销骨立。然而7天的素食之后我却觉得自己变胖了,这是因为颗颗米粒都充满着义工师傅们的用心。在寺院里,不论是巍巍大殿中,或只是斋堂中,诚心无所不在。
当代社会变得越来越“机械”,即是韦伯所说的“理性化”所带来的。做事情都有一套达于精致的步骤和流程,如齿轮如钟表,如机器精确而无灵。把表面的事情按流程做好,换来自己所欲,再去恣情欢乐。“应付”——这个日常用词正揭示了这样的状态。
我的迷茫或许也出于此,所做之事乃是异己外物。做事时便先算计得失,如果不值得便不做了;失败了也觉得懊丧,觉得一切都白废了。于是应付这一切都似乎违背自己的内心,做一切事都感觉疲累。
然而宗教的作用大概就是给冷漠和机械的现代生活以熠熠光辉。用心做事,怀着一颗诚心做事,怀着虔诚信仰做事,那么所做的事就不再是异己的,而是自己心灵的伸展。
宗教的主题大都是“救赎”,或是“修行”,都是要使人脱离一种缺乏或亏欠的状态而达到一种圆满的境界。在基督教中人们通过忏悔而求救赎,而在佛教中则是通过修行来成佛。若说人的生命中有什么东西真正关键、重要并且是生命永远的终极指向,那么就不外乎此了。
佛教中仅早斋、午斋两次正餐,晚饭为“药石”,午斋11点左右开始,亦须念诵偈咒。
寺院生活
此次佛学夏令营总共7天,所设课程也大都是介绍性的,想在7天之内对佛法有什么精研自是不可能,所以这次夏令营最主要的内容是让我们体验一番寺庙中僧人的生活,并在身临其境中从知行两方面都对佛法有一些亲身体会。
我们每天早上5点便要起床,5点半早课开始。早课的内容是诵经,从诵《香赞》开始,次而《称圣号》、《开经偈》而至《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除《普门品》外还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大悲咒》等经文,最后以《观音大士赞》、《回向偈》和《三皈依》结束早课。
“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每句经文并非如平时讲话一般念出,而是带有音调地诵出,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持恒法师坐在讲台上带着我们,150人摇头晃脑诵着经文。
早课毕,6点余大家到斋堂用早斋。《二时临斋仪》是早午斋须要念诵的偈咒。饭前念《供养偈》,饭后念《结斋偈》。佛教中仅早斋、午斋两次正餐,晚饭为“药石”,故而不念诵《二时临斋仪》。午斋11点左右开始,亦须念诵偈咒。
晚课下午4点开始,也是诵经。持恒师父一般带我们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诵时人手一本经书,乃是栖霞寺方丈隆相大和尚手写,书法中透出一种端庄安稳的力量。诵完《金刚经》,半小时已过。
成语“晨钟暮鼓”一词用以指代寺院生活实在准确。寺院生活规律、守时,重复之中有一种仪式感,使得每天的生活都自有一种虔诚和不慌不忙。进食不再仅仅是满足口腹之欲,亦要念偈咒供养佛僧。早晚不再是用来消磨的时光,而要日复一日诵经,亲近大智慧。现代生活在极度忙碌与极度放松间形成一种不规律,而寺院就是现代社会中的一块世外清净之所。现代生活时时让人感到迷茫和不安定,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修行生活则有一种稳步向前的坚定。现代社会中人们不断膨胀自大而又常常自卑和受束缚,生活在寺院之中则自有对佛法的谦卑,这种谦卑既止住骄傲和自大,又因对大智慧的坚定向往而保有自信。
伪禅与真禅
我曾经参加过基督教会的青年团契,他们将信仰基督之后所达到一种平和积极的精神状态称为“喜乐”。我想所有宗教都会带给人们这样的一种状态,因仰止故而谦卑恭敬,因朝向解脱之道故而内心安定自信。骄傲自大的人不可能是真正的宗教信徒,在这样的人心中怎么能容下一个比自己更伟大的上帝,或是一个比自己更智慧的佛陀呢?
夏令营第3天的禅修课上就遇到了这样一位“伪”禅师。说他“伪”并非身份上的伪,他不是栖霞寺的僧人,自称扬州高旻寺某法师,这或许不错。但他那种无知而自大的态度,着实远离“禅”的境界,甚至不像是一位出家人。
他自以为是“觉悟者”,而所有没练习打坐禅定的人都“脑子不清楚”,而实际上他却脑子最不清楚。如果他所讲内容不超出禅定打坐的知识,或许不会暴露他的无知,但这其实又是必然的——无知而自大的人总要对自己毫无了解的事情指手画脚。他说三鹿奶粉三聚氰胺事件就是因为负责人“脑子不清楚”,而“脑子清楚”的他则一定不会生产毒奶粉。同性恋原来就被认为是一种精神疾病,所以现在美国认定同性恋婚姻合法实在是“脑子不清楚”。甚至叫心理学专业的营员站起来,对心理学和脑科学指手画脚……
大凡讲解高深义理总要引经据典,而这位“法师”所引的“经典”基本上都是微信朋友圈。“讲xxx的那条朋友圈你们看过没?”是他不时要说的话。“我前一阵看到朋友圈里转的一条,说吃xxx对身体有好处,这你们应该多吃”。
后来提问同学们问到佛经中的内容比如“无明”等概念该怎样理解,“你自己去悟”则是他唯一的回答。再问,他便又说禅要自己悟,有多少知识、看多少书,只要“脑子不清楚”什么都没用。
与其说他是一位禅学宣传者,不如说是搞“伪禅”传销的;与其说他是“法师”,不如说是佛法投机分子。传销人员和投机分子都宣传通过一条捷径能获得巨大的回报,他宣扬的也不过如此。儒家讲“格物”才能“致知”,佛家亦要弟子修习声明、因明、医方明、工巧明、内明的五明知识。想要仅仅通过打坐达到“脑子清楚”的状态,然后每天就看看朋友圈就能天下事无所不知、达于大智慧境界,世间绝没有如此捷径。后来与一位营员聊天,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位推广禅修班网站、带着“老板”来讲课、留微信号手机号的“禅师”实际上就是来做生意的。
不过佛家教导我们“依法不依人、依智不依识、依义不依语、依了义不依不了义”,这一位“僧人”的伪劣品质并不能代表禅法的败坏。
相反,夏令营第二天的栖霞寺谛如法师则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师父。“大行普贤菩萨”的“行”读“性”,“耶稣”的“耶”实应读“押”,谛如师父从古音韵、翻译中的方言因素等等角度给我们做了解读。在讲“栖霞史话”时他更是旁征博引,各朝史料信手拈来。我甚至在他的电脑桌面上看到了PDF版的马可·奥勒留《沉思录》……
谛如师父的谦虚和实事求是更是一开场便吸引住了我们。“都说栖霞寺是‘四大名刹’之一,我看现在全国的寺庙排名,栖霞寺连前四十都排不上。”“我也不知道”是他常说的话,这不禁让我想起苏格拉底所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知道”和孔子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但凡真诚向学、追求大智慧的人总是如此承认自己有许多的不知道,而非对一切事物指手画脚。
真知者是自信的谦虚,而无知者则是自大的无知。
“无上甚深微妙法”
我们每日早课晚课所念诵的《开经偈》这样写道:
“无上甚深微妙法
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
愿解如来真实义”
佛法博大精深,既指导日常生活,又解答人类宇宙的大问题,前来佛学夏令营的同修们与其说“因信称义”,不如说是更多的“因智称义”,向往精深的佛家智慧而来。因而像我这种哲学专业的学生常常会报名佛学夏令营,当然还有物理系和心理学系的学生,这次夏令营中就有许多这三个专业的学生。
与我同宿舍的有三位,一位是南京大学物理系的张瑞,一位来自上海理工大学,一位来自淮阴工学院。大家虽然专业不同,但都对佛学有着一股热忱。晚上回到寝室大家便热火朝天地讨论佛学,明明第二天5点钟就要起床,有时我们还讨论到十一二点。
我们一开始疑惑的重点是,佛教作为教人达到“佛”的大智慧大觉悟境界的方式,佛法如此精深博大,那么拜佛求菩萨保佑这样的崇拜为何还要存在。夏令营第三天,栖霞寺方丈隆相大和尚的开示解答了我们的这一个疑惑,拜菩萨就能保佑健康平安,绕舍利塔三圈就能保佑平安一年,断没有如此轻松容易的方法,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是表达对佛法僧三宝的虔诚和信仰。有天晚上和净善师父聊天他也说道,佛教不搞个人崇拜,但没有这样的信仰模式,就不会有对佛法大智慧的谦卑和恭敬,以及潜心佛法的坚定。
夏令营最后一天请了学者刘泽林讲《“三论宗”的现代使命》。刘老师已然满头白发,但讲起课来激情四射。如果说前几天的课都是普及常识的话,这堂课则相比而言带我们更深入了佛家智慧的精微之处。“三论宗”起于隋唐,因据印度龙树 《中论》、《十二门论》和提婆 《百论》三部论典创宗而得名,栖霞寺即是其发源地之一。
“三论宗”的论述中心乃是“缘起性空”的道理。刘老师从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是有存在而无不存在”——开始,渐而指出缘起性空乃是破除“自性说”的常见和断灭见的否定性论点。佛家认为本真的状态乃是“如”的状态,所谓“空空如也”,“如来”即是“空无”。而这实相“如”实则“不可说”,是超越语言的限制的。
爱因斯坦、海德格尔、罗素、瞿秋白、陈独秀、鲁迅……诸多大科学家、思想家、政治家都曾表达对佛教的认同,而如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到了晚年更是认为自己要是早看到了佛家的智慧,则自己的思想便不用阐述了。
中科院院士、前中国科技大学校长朱清时曾在第二届世界佛教论坛上发表了一个演讲,题目叫《物理学步入禅境:缘起性空》,大致讲了现代科学对“物质”的认识进入了“缘起性空”的境界。末了,他说:“科学家千辛万苦爬到山顶时,佛学大师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刘老师则说,这句话说得不准确,只能说现代科学只爬到了半山腰,仰观到佛学大师在山顶等着。
这个说法似乎将佛法抬得太高,将现代科学贬于其下了。哲学、宗教与科学只是达到真理的不同路径和认识真理的不同方法,并没有什么高低之分。或许哲学和宗教更超前,更脱离经验,但科学则更准确,更有说服力。
(文/陶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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